80年前的今天,梁思成、林徽因“发现”五台山佛光寺
发布时间:2023-08-05 01:32:51作者:华严经全文网谨以此文纪念佛光寺发现80周年
并献给梁思成先生诞辰116周年
1937年7月7日,北平西南郊卢沟桥枪声大作,炮声隆隆。侵华日军挑起事端,攻击中国守军,抗日战争全面爆发。 这一天,一份电报从山西五台发至北平。7月9日,《北平晨报》披露了电报内容,题为《营造学社调查组发见唐代建筑寺院,梁思成由五台佛光寺报告,测绘故宫赶制模型即开始》。这是中国首次发现唐代木结构建筑的报道,披露了佛光寺唐构的发现时间——1937年7月5日,所发现建筑即山西五台山佛光寺东大殿,发现者为梁思成、林徽因、莫宗江、纪玉堂组成的中国营造学社调查队。 此前,日本建筑史学者关野贞以异常肯定的口气宣称:“中国全境内木质遗物的存在,缺乏得令人失望。实际说来,中国和朝鲜一千岁的木料建造物,一个亦没有。而日本却有三十多所一千至一千三百年的建筑物。” 这一判断,建立在日本与西方学者对中国建筑遗存长达20多年大规模调查基础之上,却在卢沟桥事变前两日,因佛光寺东大殿之发现,遭到颠覆。▽梁思成1937年拍摄的五台山佛光寺东大殿
|关野贞与佛光寺失之交臂,10年后,佛光寺得遇知音
1927年4月,日本学者关野贞与日本佛教史学者常盘大定合著出版《支那佛教史迹》第5卷,已收录佛光寺照片9帧。但关野、常盘未亲赴现场调查,所选用之照片,6帧由日本僧人、佛学家小野玄妙摄于1922年9月,3帧由常盘大定托太原美丽兴照相馆摄于 1925年10月,它们皆以佛像、经幢为主要内容,建筑物只是作为局部的背景或远景存在。
1928年3月,关野贞、常盘大定发表《支那佛教史迹评解》第5卷,对佛光寺9帧照片进行解说,考证了寺史、佛像、经幢,唯对建筑未作任何研究。
关野、常盘称“佛光寺之寺院规模、伽蓝并不雄伟,它却是隋唐之后一大名刹,特别是大殿内三尊佛像是五台山中唯一杰作”。他们对比了小野玄妙与美丽兴照相馆拍摄的内容,发现短短三年之间,佛光寺已有改变:
一是佛像被重妆,“中央的释迦如来像变化尤显,令人惊诧,其左手添持了宝珠,袈裟衣纹被抹上甚俗恶之色,卒然视之,已不似同一尊佛像。虽然重修并附加了近代的色彩,但佛像之面容、姿态和衣褶尚存宋代之前的气息。”
二是大殿前的经幢,底部添设了基台,顶部增置了莲座,莲座所托火珠已非原物。“著者对两帧照片的内容不能作出异同之断,甚感困惑。幸运的是,看到了小野氏带来的拓片,再细览大正十四年的照片(1925年10月美丽兴照相馆摄影——笔者注),皆有大中十一年年号,遂断定两帧照片所摄为同一经幢。中国佛教遗物变化之路径得此印证,亦令人欣喜。”
关野、常盘已知殿前经幢为唐大中十一年(857年)原物,却对建筑年代未予探究。佛光寺东大殿所在台地高狭,实难近摄全貌。可是,关野、常盘所选9帧照片之6帧,已显示建筑物硕大的斗栱和内部平闇等,哪怕只是局部,亦能看出其与彼时已发现的辽代建筑大同下华严寺薄迦教藏殿、应县佛宫寺释迦塔,以及日本所存相当于中国唐代的殿宇,存在相似或一致之处。
“佛光寺之寺院规模、伽蓝并不雄伟”,这是关野、常盘对佛光寺建筑发表的唯一评论。事实上,佛光寺占地还包括周边的墓塔区,论其规模实乃大寺;关野、常盘选用的照片(图版编号:V-24)已显示佛光寺东大殿之正面与建于金代的佛光寺文殊殿之侧面轮廓,与日本同时期建筑相比,此二殿皆为巨构。
1937年7月5日,佛光寺遇到了知音。对这一刻,梁思成如此记录:
工作数日,始见殿内梁底隐约有墨迹,且有字者左右共四梁。但字迹为土朱所掩。梁底距地两丈有奇,光线尤不足,各梁文字,颇难确辨。审视良久,各凭目力,揣拟再三,始得官职一二,不辨人名。徽因素病远视,独见“女弟子宁公遇”之名,甚恐有误,又细检阶前经幢建立姓名。幢上有官职者外,果亦有“女弟子宁公遇”者称“佛殿主”,名列诸尼之前。“佛殿主”之名既书于梁,又刻于幢,则幢之建造当与殿为同时。即非同年兴工,幢之建立要亦在殿完工之时也。殿之年代于此得征。
林徽因审视的,正是关野贞、常盘大定通过照片反复打量的唐大中十一年陀罗尼经幢。
她那双远视眼立了大功。
▽林徽因1937年在佛光寺东大殿内与“佛殿主女弟子宁公遇”塑像合影
|一路都是民警拿着枪送我们
1995年7月7日,卢沟桥事变58周年,当年中国营造学社调查队成员莫宗江接受了笔者采访,谈话录音整理如下:
王:关于佛光寺,您能和我谈谈当时发现的过程吗?
莫:咳,别提了,佛光寺,我的老师高兴得不得了!我们第一次看到唐朝建筑!我们当初为什么高兴到那种程度呢?原来日本人说,中国已经没有唐朝建筑了。日本人说什么呢?日本学者是善意的,他说,中国人要想研究唐朝建筑,只能到日本来。日本有比佛光寺早的建筑,从建筑史上是很清楚的一个事情,日本留下了几个最早的唐朝建筑。日本自己的建筑发展史,前头没有。所以,很明显的是,这些建筑是日本当时派的遣唐使带回的中国工匠干的,所以是地道的唐朝建筑。特别是鉴真大师去盖的那个唐招提寺,完全是中国式的。请中国工匠过去很容易,你请一个当地好的师傅,跟着天皇派来的代表团,到日本去,工匠是愿意的。好工匠希望自己能搞出一个作品来,用现在的话,叫给自己树一个纪念碑吧。他希望搞出自己理想的好建筑。所以,那种情况,请好工匠,他一定去的。
日本留下了这些东西,我讲建筑史的时候没办法,讲到唐朝,我还得引用日本的这个。有了佛光寺以后,我们才开始发现了两个唐朝建筑,可都没有日本那么早,佛光寺已经是晚唐的了,日本有唐朝早期的建筑。
王:听说梁先生是看了一幅敦煌的壁画,是这么找过去的,是吧?
莫:那是法国伯希和拍的《敦煌图录》,我们用的是北京图书馆的《敦煌图录》。当时我们条件好,北京图书馆馆长——当时的——也是营造学社的理事,所以,我们借北京图书馆的书很容易,北京图书馆给了营造学社一个研究室,研究室在内部借书,不需要通过外头,直接到仓库里,写个条就调到研究室来了。没有外头人借的时候,那个书就一直在研究室,外头有人借,然后到研究室提出去。所以,我们有时候,从研究室借出来送到营造学社去。《敦煌图录》什么的,就一直摆在办公桌上。
王:就这样找到佛光寺的啊。你们去找佛光寺的时候,是从北京出发的?
莫:不是。我们过去的工作条件是这样的。这次计划,到哪一省?走哪几条线?先到北京图书馆,把原先所有的地方志,县志、府志,全借出来,顺着县志、府志上的,顺着线路一路抄过去。这里面记载的有哪些有名的庙?哪些古庙?哪些重要的文物?都抄在一个本上。我们走的时候,就顺着这个本子一路找过去。到了地方上,挨着个问:这庙是在哪儿?什么地方?现在保存情况怎么样?哪个地方能去?可是,从前,很多地方不能去,县里就告诉我们,那个地方不能去,因为对你们的安全没法保证,离城远了。
王:土匪多,是吧?
莫:怕你们出了问题,他没法交代。因为都是从上头拿着介绍信来的。他也不清楚,好像是很重要的科研单位来的,又是有名的人物。一听,梁启超的长公子,这可不得了!就怕万一你出了问题他负担不起。所以,远的地方,不安全,就不让我们去。我们也知道,那时候交通非常困难,你真是在离城几十里的地方出了问题,只能人把你抬进城去,真是摔了、伤了,甚至于碰到抢劫的刀伤了,也许进城的时候,就已经流血过多了。
王:你们遇到过这种情况吗?
莫:一路都是民警拿着枪送我们啊,一到不安全的地儿,民警就叫我们停下来,他上高处看,看完打招呼,可以走,就过去。因为,据说,当地那些警察跟土匪之间是有契约的,默契,他一看那情况,就知道不要给他们去找麻烦吧,来的人不是普通老百姓。所以,一看那个,好像招呼打通了,走吧。真是动手的时候,民警打不过土匪。
▽发现佛光寺唐构之后,中国营造学社调查队转赴台怀考察
王:听梁从诫先生说,找到佛光寺,是在黄昏的时候。
莫:我们测量完了,大家高兴,下来,该吃晚饭了。于是,就不在和尚的屋子里吃晚饭,这是林先生出的主意,走,我们上大殿前面去,上那儿!好像野餐似的。地上铺上席子、毯子,在那儿吃的晚饭。一边吃,一边看。
王:一边欣赏啊!
莫:那是林先生的成绩。
王:怎么回事?
莫:整个佛光寺我们去测的时候,建筑全刷了土朱,就是后来重修的时候,没有钱画彩画,通通用土朱刷了一遍。我们测量完了的时候,林先生忽然跟梁先生讲,她说梁底下好像有字。
王:测量完了之后,是吧?
莫:她看见梁底下土朱淡的地方,隐隐约约有字!
王:测的时候,你们知道是唐代的吗?
莫:测的时候我们不敢说。
王:不敢说是唐代的?
莫:因为我们测应县木塔什么那个的,跟佛光寺非常像。你看那个大相片,佛光寺也是那大斗栱、大椽檐什么的,所以,我们一直拿不准。后来,林先生说,看着像有字,她是远视,梁先生就跟着拿望远镜看,说好像是有字。于是,请纪先生到村子里找人,搭了架子,凑了点木料纱包搭上去,纪先生拿水去刷它,没想到这一刷,湿的字刷出来了。一刷湿了以后,土朱底下的字透出来了。梁先生趁着纪先生把它洗湿的时候,照的相。后来发表的,是洗湿的那个字。没洗湿的时候,是这样的,全是土红色的。这梁底下写的是佛殿主女弟子宁公遇,是施主的名字。然后呢,大殿的前头,有一个石幢,上头刻着唐朝大中十一年女弟子宁公遇,由此知道梁底下那个题名,是这个年代的。
王:女弟子,宁公遇。
莫:唉,一晃六十年过去了。
|一场学术竞赛,如同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
1944-1945年分两期在《中国营造学社汇刊》发表的《记五台山佛光寺建筑》一文中,梁思成只字未提《支那佛教史迹》第5卷关于佛光寺的内容。他引用了法国汉学家伯希和(PaulPelliot)的《敦煌图录》,谓“敦煌石室壁画五台山图中有‘大佛光之寺’。寺当时即得描影于数千里沙漠之外,其为唐代五台名刹,于此亦可征矣”。
1951年梁思成发表《敦煌壁画中所见的中国古代建筑》,透露当年是以敦煌莫高窟第61窟“五台山图”作为“旅行指南”,在南台外豆村附近发现了佛光寺唐朝木建筑。
1931年9月,梁思成出任中国营造学社法式主任,即与以伊东忠太、关野贞为代表的日本学者展开一场学术竞赛,这如同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。在那个特殊年代,即便是纯正的学术,也会为武力的殖民提供邪恶的借口:你这个国家对自己的历史全然不知,沦为“非历史”之“堕落”一族,我这个“进化”的民族,不但要来为你写史,还可以殖你的民。
1931年九一八事变,中国东北三省迅速沦陷。日本为其侵华行径开列理由,竟向国际联盟理事会调查团辩称,中国内政纷乱,缺乏统治能力,几不成国。言外之意,得靠日本人治理中国。在这样的背景下,作为中国学者,梁思成与中国营造学社同仁对中国建筑国故之整理,带有鲜明的反侵略色彩。
1901年,伊东忠太受日本内阁派遣,在八国联军占领北京之际,对紫禁城进行了拍摄与测绘。同一年,梁思成出生于日本东京,其父梁启超在戊戌变法失败后流亡至此。伊东忠太1867年出生,关野贞1868年出生,皆梁思成的长辈。他们是日本明治维新引入西学之后脱颖而出的第一代建筑史家。
清季以降,中华大地成了日本与西方学者的竞技场。伊东忠太、关野贞等日本学者与鲍希曼(ErnstBoerschmann)、喜龙仁(OsvaldSiren)等西方学者,纷纷潜入中国腹地,携带照相器材,对中国古代建筑进行持续调查,并以“图版+解说”方式发表成果,使世人第一次对中国建筑遗存有了较大范围的直观认识。
1928-1932年出版的《支那建筑》上下卷图版和解说(伊东忠太、关野贞、塚本靖编著)精选各类图片364帧,堪称日本学者的成果总汇,以少量西方学者的图片为补充。该书将已发现的中国建筑遗存进行分类,显示其欲建立中国建筑史研究体系之企图,亦显示该研究领域已积累相当可观的田野基础。这正是关野贞1929年在向万国工业会议提交的论文之中,判定中国千年以上木结构建筑“一个亦没有”之背景。可恰恰是这位固执此见的学者,将佛光寺收入了《支那佛教史迹》第5卷,却“不识庐山真面目”;在总结性的《支那建筑》中,它甚至不见了踪影。
▽梁思成1937年在佛光寺东大殿内工作
|“始有致力之途辙”
1927年梁思成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建筑系获硕士学位之后,入哈佛大学研究东方建筑,系统阅读了日本与西方学者的调查成果。对鲍希曼与喜龙仁这两位欧洲学术界的代表性人物,梁思成在1947年评论道:“他们谁也不懂中国建筑的‘文法’(grammar),对中国建筑的描述不得要领。两人之中,喜龙仁要好一些,他引用了《营造法式》,却漫不经心。”
1945年,梁思成撰文指出:“中国建筑的‘文法’是怎样的呢?以往所有外人的著述,无一人及此,无一人知道。不知道一种语言的文法而研究那种语言的文学,当然此路不通。不知道中国建筑的‘文法’而研究中国建筑,也是一样的不可能。”此语道出梁思成、林徽因这一代中国学者与外国学者之分野。
正是由于不知宋《营造法式》与清工部《工程做法》内蕴之“文法”,当时日本学者只能通过题记、碑刻、文献记载,及其与日本古代建筑的类型比对,来推断中国建筑的年代,难以深入阐释其构造之法。
梁思成、林徽因取得的突破,就是破解了《营造法式》《工程做法》这两部中国古代建筑官书,释读了宋代的材栔分°模数制、清代的斗口模数制,理解了中国建筑之“文法”,对建筑实物的构造年代及其设计思想,作出基于建筑学的论证与发凡。
梁思成与林徽因笃信“无论美的精神多缥缈难以捉摸,建筑上的美,是不能脱离合理的、有机能的、有作用的结构而独立”。他们的建筑史研究,正是站在此种立场,期待整理国故、再造文明,为中国建筑之复兴提供史学支撑。怀着这样的愿景,梁思成加入中国营造学社,面临的一大任务,即释读北宋将作监李诫于1100年编定之《营造法式》。
这是一部难懂的“天书”,学社创始人朱启钤1918年在南京发现此书,迅速将其整理出版,谓“海内同志,始有致力之途辙,年来东西同志,项背相望,发皇国粹,靡然从风”。
伊东忠太却不以为然。1905年,他与大熊喜邦在奉天(沈阳)抄录了文溯阁四库全书本《营造法式》,将抄本存东京大学工学部建筑学教室,发表评论:“此数种书,不独解释困难,且无科学的组织,故有隔靴搔痒之憾。”
《营造法式》确实“解释困难”,但称其“无科学的组织”、“隔靴搔痒”,实属误解。对《营造法式》的忽视,不但限制了日本学者研究中国建筑史的深度,还对一脉相承的日本古代建筑的研究带来消极影响。
梁思成正是将田野调查与《营造法式》研究相结合,倾力发现中国早期建筑遗存,综合运用美术考古、建筑测绘、文献研究等多种方法,全面释读、证实了《营造法式》所记载的中国古代建筑模数体系,进而识其流变,总结规律,开辟了中国建筑史研究新局面。
▽梁思成《图像中国建筑史》载佛光寺东大殿纵断面与正立面图
|调查资料严重受损,梁、林闻讯,痛哭几至失声
发现佛光寺唐构之后,梁思成一行“游台怀诸寺,越北台至沙河镇沿滹沱河经繁峙至代县,工作二日始闻卢桥烽火。时战事爆发,已逾五日”,随即中止调查,辗转返回北平。打给营造学社的那份电报,应是他们告别佛光寺前往台怀途中,在五台县发出的。为确保资料安全,梁思成“嘱技工携图录稿件暂返太原候讯”,“图稿抵平,多经挫折”。返平之后,誓不做亡国奴的梁思成、林徽因偕家人流亡至云南昆明,双双病倒。
噩耗传来:天津海河突发洪灾,营造学社为躲避战乱存天津英资麦加利银行地下室的资料严重受损,其中就包括佛光寺调查资料。梁、林闻讯,痛哭几至失声。幸朱启钤及时抢救,嘱学社旧社员重抄,托带至沪,再由沪邮寄内地,辗转再三,终递至梁、林之手。
1944-1945年,已颠沛流离至四川李庄的梁思成,在贫病交加之中,在扬子江畔的一处农舍,挥笔写就《记五台山佛光寺建筑》,分两期发表于《中国营造学社汇刊》。时距佛光寺之发现,七年矣。在这篇调查报告中,佛光寺的价值得到准确书写。1932年梁思成在辽代独乐寺调查报告中作出的关键性判断——“以材栔为度量之制,辽宋已符,其为唐代所遗旧制必可无疑”,得到证实。
文/王军(故宫博物院研究馆员、故宫学研究所副所长)
供图/王军部分照片由林洙提供
全文共一万五千多字,首发于《建筑学报》2017年第6期。本公号刊发的为删节本,经作者审订,特致谢意。
编辑/王勉